电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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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月初九，学校为即将开学召开准备会议。散会后我便徒步回到家，一天的会程，各种规章制度使我如云山雾罩，比我上十节课还感到身心疲惫。正在我恹恹欲睡时，我的手机响起了急促的铃声。
“你好啊！邝老师。”手机里传来一个既遥远又深沉的声音，那浑厚略带磁性的男中音好熟悉。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是谁。
“对不起！请问您是……”我试探的问。
“不会吧，邝老师！我离开还不到一年，你就把我忘了，我是明水！” 手机继续传来熟悉的声音。
“你是谁？明水！”手机差点从手上脱落，浑身每个毛孔都张到最大。
明水，是我们学校高三年级组长，物理学科的高级教师，业务精湛，特别是他那诙谐幽默的语言，深入浅出的说理，还有那浑厚略带磁性的男中音，深得师生的好评，可以说成为这个学校的“金字招牌”。虽然明水老师才华横溢，但是为人谦和，人际关系极好。特别是对我这个从外地来的大学生，业务上言传身教，生活上关怀备至。每逢节假日，我几乎是明水老师家的常客。明水老师有一个女儿莉雅活泼可爱。他的妻子虽然文化不高却很和善，而且做得手好菜。每次我在他家品尝着美味佳肴，感受着他家的温馨温暖，我虽然独在异乡，也有宾至如归的感觉。潜因默化使我和明水老师成为莫逆至交，就连我的妻子也是他介绍玉成的。
偏偏天妒英才，去年暑假，明水老师为即将升入高三的女儿买数学参考书的途中，不幸遭遇车祸。肇事司机自知违章理亏驾车逃逸了，待有人发现重伤的明水老师，报警抢救已经晚了。噩耗传来，全校震惊。对于那个温馨的家无疑是灭顶之灾。那对母女失去家庭支柱的绝望的表情，曾无数次撕扯着我的心。作为明水老师生前好友我牵头参与策划了他的丧事所有事宜：安抚家属、送葬、火化、安葬墓地。
明水老师出事不久，他的妻子为缓解女儿莉雅伤痛，也为她转了学校。我虽然每逢节假日经常去他家嘘寒问暖，但是那个家与明水老师生前相比，已经是大相径庭天壤之别。女儿静静地看书，母亲默默地做着家务。虽然依然整洁的家却是了无生气。最醒目的位置摆着明水老师的遗像，看到他那生前曾感染无数的师生，点燃家庭温暖的灿烂的笑容，只有睹物思人倍感凄凉……
而今阴阳两隔，明水老师给我打电话，真是大白天活见鬼了。但那具有磁性、深沉浑厚的中音，都是明水老师的“专利”。是他，没错！我的手脚冰凉，声音也在瑟瑟发抖，时断时续。
“小邝呵，你不要害怕，我们共事十几年了，我不会害你的。更何况你一直对她们娘俩儿关爱有加，我很感激你！我之所以这样做，是因为有一件事，我总放心不下，也让我的灵魂不得安宁，只有你能帮助我。”
确实，明水老师生性善良，谦和待人。尽管他已经不在人世，怎么舍得害我呢。我定定心神，壮壮胆量，对电话讲：“明老师，您有什么事，只要我能做的，您尽管讲。”
“莉雅今年就要高考了，他的数学成绩一直是我最担忧的。你是咱们学校高三数学的把关老师，我想求你为她辅导可以吗？”
“举手之劳，没问题！”我满口应允。
“还有，莉雅物理课程也差一些。你在辅导数学时顺便问问，不会解答的物理题，你给我打电话，我来做，你把方法告诉她。我的电话号码已经显示在你的手机上了，拜托了！” 电话挂断了。
我看看手机显示的电话号码：000000000。

我拨通了明水老师家的电话，还是她的妻子接的：“小邝啊，总是你。我们娘俩儿挺好的。你工作也忙甭惦记了。”
如果把事情原委告诉她，会加剧她的敏感伤痛。我试图编造谎言：“莉雅在吗？快高考了，她学习成绩怎么样了？”
“她在同学家。唉——”一声沉重的叹息。“话不瞒你，自从她爸爸走后，莉雅在学习上一直打不起精神来，学习成绩也下来了。上学期末家长会上，老师按着学生的成绩给家长排定座次，我是倒数第六名。在数学老师讲评时，特别说到我们莉雅，说她笨、麻木、一窍不通、对牛弹琴，还有物理老师说……” 明水老师家的妻子哽咽着说不下去了。
“要是明水活着就好了，起码在物理上还有指望，莉雅只能求同学，可现在都在忙，她很着急，经常背着我哭。我恨自己又帮不了她，这可怎么好呀！”一阵抽泣声传过来。
我非常理解她此时的心境，明水与妻子青梅竹马是初中的同学，他大学毕业后，不顾家庭的反对，坚持与她结婚，婚后的生活一直是美满幸福的，一直堪称典范。有了莉雅后，夫妻二人分工明确。明水老师全权负责指导女儿的学业，而他的妻子也全权代理一切后勤服务。而现在明水老师不在了，要求她“内外兼修”也确实勉为其难。
我安慰着她：“您不要太难过，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找您。在明水老师生前我们就有承诺，莉雅的数学包在我身上。现在该是我兑现诺言的时候了，如果您同意，我想从开学后每个周六给莉雅补习一天，直至高考。您看行吗？”
“太好了，小邝！你真是救了我们了。我先替莉雅谢谢你！我们家明水在天之灵知道了也会感激你的。”她的声调异常的高，好似在溺水绝望中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，我后悔自己早没意识到这样帮助她，而是在明水老师提示下，想到此我又看了一遍手机显示他的电话号码：000000000。
到了周六，我来到明水老师的家。莉雅还是静静地看书，母亲还是默默地做着家务。家中还是依然整洁，明水老师还是在最醒目的位置笑容灿烂地“注视着”这个家。只是打声招呼，没有寒暄。我走进莉雅的房间为她辅导。
通过多次观察，我发现莉雅数学成绩差，并不像老师所说的一窍不通，而是知识融会贯通综合运用的能力不足。再有就是父亲的去世对于这位女孩来讲，失去了赖以支撑的学习动力；她内心世界自信的坍塌，所形成的学习障碍；还有老师“铁面无私”的训导，让她对数学越来越感到“恐惧”。面对这样的问题，我首先对她的思想进行疏导，重新培养她能建立自信。并指导她掌握学习数学的基本要领，训练她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的方法。
我还经常询问莉雅物理的学习情况，不会解答的物理题目，我回去后拨通九个零的电话，让明水老师来做，再把思路和方法告诉她。每次给明水老师打电话时，他总会详细询问我莉雅学习及她们娘俩儿的生活情况，我也在尽可能满足他。有时我把明水老师对她们的建议，通过我的口转达给这对母女，会看到她们娘俩儿的惊异的表情。有一次莉雅悄悄对我说：“妈妈说，您有时说话的语调和我爸爸一样。”这倒提醒了我，必须对收到的明水老师信息，进行再加工。否则就是“东施效颦”了。
坚持三个多月后，莉雅数学、物理成绩均有所上升，三次模拟考试一次比一次好。莉雅曾兴奋的告诉我，她们数学老师看她的脸色，已经由原来“阴见多云”，转变到“多云见晴”，近几天更是“风和日暖阳光灿烂”，有了“质”的飞跃，刚刚在全班“隆重”地表扬了她，说莉雅“迷途知返、浪子回头金不换”！望着莉雅被兴奋涨红的脸庞和她母亲那难以掩饰的笑靥，我第一次在明水老师去世后的家里看到了阳光。看到明水老师的“最醒目”的灿烂的笑容。

高考结束了，莉雅数学成绩达到了126分，以总分597被一所重点大学录取。刚刚挂断明水老师妻子的报喜电话，我的手机又唱了起来。端详着手机上显示的号码：000000000。
还是那深沉、混厚、略带磁性的男中音：“小邝，辛苦你了！莉雅考上重点大学，我非常高兴，真的很感激你！不过，我还得最后麻烦你一次。”
“您说，我责无旁贷！”我满应满许。
“我想请你以莉雅考上重点为由，邀请她们娘俩儿周日到团聚楼饭店吃饭，我们一家原来经常到那里去。我想最后一次见见她们。”
“好！放心吧。” 我欣然受命。
周日傍晚五点半，莉雅母女如我所约准时来到团聚楼饭店。刚进到包间，二人的眼圈都有些发红，我知道他们一定想起了明水老师，一定想起了他们一家，在这里所度过的美好时光。这个包间号和所点的菜品名，都是明水老师授意我的。菜刚上齐，我依稀看到明水老师走了进来，静静地坐在餐桌边的椅子上，深情地端详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，两眼流出了泪水，那泪水开始是无色透明，后来是粉红的，到最后是呈鲜红色，犹如鲜红的血液。我实在看不下去了，借故去卫生间离开了。在一个没人的角落，我泪眼迷离。如果明水老师那天没去为女儿买书，如果那个司机没有违章，如果撞人后司机没有选择逃逸而报警，如果明水老师得到及时抢救，如果……只是现实不允许有那么多如果，人为制造的惨剧还在进行时。
回到包间，明水老师已经不见了。莉雅见到我眼角的泪痕惊讶地问：“邝老师，您怎么哭了。”我掩饰地说：“你考上重点大学，我激动的。如果你爸爸在，也会这样的。莉雅，惟有爱创造爱，真正的爱是能够跨越生死的。”我的话意味深长，莉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
明水老师的妻子拿出一个纸包递给我：“小邝，没有你辅导，就没有莉雅的今天。我不知怎么感谢你。这是一点心意，你必须收下！”
我推脱着情绪激动，甚至有些恼怒。在我一再坚持下，明水老师妻子装起了纸包，抹着眼睛呐呐自语：“你是这个世界上真正好人。”
只有我知道真正好人是谁，只是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。
天若有情天亦老，此情绵绵无绝期。送走了这对母女，我又拨通了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：000000000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字正腔圆的女声：“对不起，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。”
……